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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ead2();光阴辗转,  以不见血光的暗刃将人剥骨抽筋,杀死从前的心志抱负,以待脱胎换骨的新生。

岑寂的蛰伏中,  席泠已教了柏家小儿半月的书,樵哥儿自打跟随席泠这一月,  一改往日混账顽皮的德行,  把整本《三字经》都背得写得,引得阖家欢喜。

其中最欢喜的莫过于樵哥儿的亲娘。那四娘发愿要深谢席泠,想起那日在息奈庵见他的情景,简直是宋玉多情一瞥,神女也动了凡心。

这日打听见席泠过来,  大早起便装黛得比西子不差,使丫头提了饭食,  袅袅婷婷地蹀躞书房来。

赶上樵哥儿还在屋里洗漱,四娘驱散丫头退守廊外,  亲自摆了饭请席泠用,“先生大早上元县过来,只怕还没用早饭,  快来用些。先生不要讲客气,  我家小儿亏得您教导,  如今愈发伶俐,  阖家谁不喜欢?都是先生的大功德,我为娘的,只恨不得磕头谢过先生!”

盛情如此,  席泠只得谢礼坐了,  瞧见是些费时费力的酒肉菜蔬,  忙拱手,  “有劳四娘费心。”

“我费哪样心?家里闲人多,使唤她们做罢了。”

四娘不到三十的年纪,伺候柏仲那年近半百的男人这些年,荣华富贵虽足,到底有些不如意。如今撞见席泠这年富力强,又貌比平叔的,怎能经得住春心不动?

这般亲自筛了酒,立在左右服侍,“听见今番箫娘投奔了一门子亲戚,不大在家中住了。家中没个女人,又无父母,先生过日子上哪里便宜呢?依我说,先生晨起早些往这里来,只在这里用饭,午晌吃过午饭再回去,一样的。我们家人口多,厨房不过是顺手的事情,又能省却先生许多琐碎,岂不完好?”

妇人云鬟半亸,腮晕红云,穿着对薄薄的襟衫儿,掩着件绣玉兰花的抹胸,露着一片白白皮肉,行容妩媚多娇,言语殷勤温柔。

席泠淡淡瞥眼,领会了意思,并不去兜兑她,只漠漠摆袖,“多谢夫人盛情,席某不敢造次,一会还要教导樵哥儿,不好饮酒。”

“那吃茶。”四娘改倒了茶,牵着袖布菜,频频拿眼窥觑。

每瞧一眼,那脸便红一层,渐渐心口里蠢动,胳膊恍惚无意地碰碰他的肩头,“我听老爷讲,上元县的县令赵科已接到朝廷的批辞了,这几日就要交付了手上的事情回乡。先生的事情,这两日准有个信。”

“多谢费心。”席泠不动声色地让一让,浅用两口,赶上樵哥儿过来,忙搁了碗箸。

四娘意绵绵地嘱咐了樵哥儿几句,心痴痴地偷望席泠几眼,收拾回房。正听见下人讲箫娘过来,在柏五儿屋里说话。她心窍一动,使丫头过去请。

偏巧这日箫娘套了车来给柏五儿送一片扇面,才在柏五儿屋里坐了没几时,听见四娘请,欢欢喜喜一径走到这屋里来。

屋内宝瓶插花,鸭炉熏香,榻上摆着清茶两盏,放着八分的攒盒,各色果脯齐备。四娘拉着箫娘榻上对坐,请茶用点心,箫娘因问起:“我今日进门这样久,怎的不见三娘?”

四娘把嘴一瞥,“休得问她,我想起心里还恨呢!”

“怎的?”箫娘把脑袋凑拢。

“还怎的?说起我牙根就痒痒!上回往息奈庵去,我儿是如何落的河?起先我只顾着他呛着凉着,后头才问他,他说是一个男人哄他往河边去,口里骂了我们娘俩一场,又把他丢在河里!这满南京,能这么恨我们娘俩的,除了她,还有谁?我告诉老爷,老爷把她逐回娘家去了嘛。”

箫娘暗笑不迭,面上跟着把那三娘埋怨一通,“这三娘也是,何苦起这坏心?纵然膝下无儿女,这家里谁亏待了她不曾?人呀,还是要晓得知足才好!”

“她要有你这样懂道理就好囖,自作孽不可活!嗨,我也随她去吧。”

四娘“宽宏大量”一番,适才回谈话锋,“亏得那日在息奈庵遇见你们家泠官人。泠官人现在我家你晓不晓得?”

箫娘吃着瓜子,嗑哧嗑哧的,“晓得,噗、我等着他散了学,与他坐了马车一道回去。他在贵家,还如不如意老爷太太们的意呢?”

“没话讲!我们家老爷,满嘴里直赞他,说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,还要用他呢!”四娘星眼流动,凑过脑袋,“我说,你们泠官人二十冒头的人了,还没定亲?你虽不是他的正经娘,可也算个长辈,怎的他的婚事,你竟放着不管?”

“休得要说,我们泠哥儿那个脾性,您老也摸着些,且不说眼前没钱没势的,就是混个一官半职出来,那有些家世的人家,哪里舍得把闺女嫁给这么块硬石头?!”

说到此节,箫娘丢下一把瓜子,语调不由得放缓柔:

“我们泠哥儿呢,是个好的,只是外头人看他成日冷冰冰的不近人情,不晓得他。我告诉四娘听,不是我夸口,人才您是瞧见的,这世上哪里还寻得出第二个?也没那些坏习性。别瞧他老子那副德行,泠哥儿可是不赌不混。成日在家,不是看书,就是作文章,也没那些个狐朋狗友,只与我们隔壁的何小官人要好些。”

这世上的男人,什么没有的尚且胡混,何况席泠这样才貌双全的?

一席话听得四娘春心漾,心内只想这是天上人间难得的好人,愈发悸动,“这是你的不好,他男人家一时想不到,你也要替他想着啊。难不成放任他二十出头的年纪,连个女人也不晓得滋味?说出去,人家要笑的呀。”

箫娘是各门另户里常走跳,谁家偷汉子的、养老婆的瞒得住她的眼?冷不丁听四娘说起这男欢女爱的事情,不免提起心来,别眼暗窥。

只见妇人眼波含情,面带桃花,又转着弯探听席泠的事情,显然是芳心微动,想他的账呢!

哪里就窜出股酸气来,涌上箫娘的心肺,只恨不得泼口骂她一番才好!又屈于人屋檐底下,不好撕这个脸面,心里愤懑又难出。辗转半日,便想着要坑她一笔出气方罢!

于是乎,她把眼转一转,空叹,“您这话有理,可我上哪里给他找女人去呢?我们家就住在秦淮河临岸上,追他往窑子里去,他也不去,叫我哪样法子?”

正中了四娘胸怀,忙勾着脑袋低声羞笑,“大约你们泠官人不爱那起唱的卖的。这事情,你交给我,我外头认得个年轻美貌的媳妇,汉子常往外头跑,她久困家室,正有些……”

两人一对眼,箫娘顷刻领会,这“年轻媳妇”可不就说的她自家嘛。

她点头应下,“哟,那我还要谢四娘呢。我年轻,纵然心里挂着这个事,到底不好当他面直说。”

“还与我客气什么?你只告诉我,你们泠官人素日喜欢吃些什么、穿些什么,我告诉那媳妇,叫她摸准了泠官人的脾性,两个人不就好了?”

箫娘肚里不知翻了她多少个白眼,嘴上胡诌了些话应付。四娘只当得了什么纶音圣旨一般,一一记在心里,成日奉承讨好席泠不题。

只说两个各怀心思,谈谈讲讲,莺声燕语,喧哗得轻蝉浅起,金乌正悬。

这时正是柏仲归家来,打发人到书房请席泠。正屋里摆上酒饭,两个共坐共饮。

原来席泠与虞家的怨仇柏仲使人打听了,果然如他所讲,不过是小事一桩,这便安下心来。

赶上赵科不日卸任归乡,应天府里各显神通,都逮着这个空隙安插得力门生,连仇通判也向南直隶吏部请升他儿子仇九晋为县令,何推官调任他独子何盏往应天府户科主事。

如今空下了两个县丞主簿之缺,正叫柏陈抢在头里,钻了空子,替席泠谋了那县丞的差事,今日请他到房中,正是说明此事。

这厢款叙两句,柏仲便洋洋道:“先生的事情,业已妥帖了,只等应天府扎付一下来,就可走马拜任,在上元县衙门里任一个县丞。”言讫,几分得意地捋着须。

席泠垂垂眼,端起酒盅向他请,“学生不大擅奉承,只有一句,大人提携之恩,学生没齿不忘。”

柏仲提着须朗声而笑,举盅与他碰一碰,“倘或你说几句好听的,我只怕还要看你不起。单你这话,别人说来是敷衍,你说来,我却信。不瞒你说,往前多少人摆席设宴走我的门路,都是些空有银子混饭吃的小人,我瞧不上。本官提携你,就是瞧上你满腹经纶,别的休要说它!”

席泠含着淡笑,吃尽一盅,“大人请放心,往后有吩咐,学生谨遵。”

“好好好、你这话不是作空头,我信得过!”柏仲搁下盅,缓缓咂舌,“你的心意我领会就是,哪里有什么叫你尊办的?我在南京,虽不是哪样一二品的大员,好歹也是应天府六品通判。可话说回来,这应天府里,除了我,还有两位通判,陈通判不必说他,不是我当着你的面胡说,此人终究是志不长远……”

说到此节,席泠指端抹着空盅口打转,垂眼笑听他接下来的重头话。

柏仲睐目窥他,见他沉稳有心计,愈添欣赏,嗓子端得几分凝重,“还有位仇通判,你大约听说过?”

“久闻仇大人盛名,”席泠轻点下颌,“听说仇通判的岳父是南直隶礼部侍郎,他这位岳丈,调任京师就是指日可待之事。”

“是啊……”柏仲别有深意地长叹,“仇通判有这么位好岳父,前途不可限量,你我这样没个靠山的人,哪里能比?少不得是咱们这样的人相互照应。他的长子原先在上元县任县丞,说来这回就是他升任县令,你去补他个县丞的缺。”

话说到此,无需再言,席泠早有所料了,稍稍提眼,“大人,这世上哪来千年常青数,万年不倒山?连王朝亦有兴盛更迭,何况仇通判?大人之意,学生领会。”

柏仲捋着胡子望他一眼,轻笑起来,“我喜欢同你说话,不跟那些个书呆子似的,说半日不是真听不懂,就是装听不懂,没半点胆识才智。”

二人相笑相谈,日影西去,酒阑时,席泠告辞归家,胸中憋着股郁气,对方才席上城府深重的自己,仍有些耿耿于怀。

遐暨到角门上,却见门外马车前立着抹丽影,穿着件绉纱酡颜对襟短褙子,褙子露着里头一件橘凤仙粉对襟衫的衣襟袖口与衣摆,再里头裹着玉白的抹胸,底下扎的是桔色纱裙。

人车前旋身,喊了声:“泠哥儿,这时候才散学?”

正是落花风前舞,一扫半残愁,席泠那些郁郁心怀,顷刻散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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