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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ead2();门外尘光暗渡,  屋里悄然得能听见两颗心咚咚跳动。

绿蟾最好诗词,此刻却有些词竭,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躁动的尴尬。

却是何盏闷了半晌,  把她桃腮暗窥,啻啻磕磕启口,  “你家,  预备着如何过年呢?”

一出声,自己也嫌傻。

好在绿蟾总算扭过脸来,赧容含笑,“我家人口不多,就是爹、太太、弟弟和我,  再请一班戏子搭台唱戏,就混过去了。初一歇一日,  初二开始送礼人情,往各家拜年,  在家招待亲友。你家呢?”

“我家也是一样的。”何盏有些发窘,俄延半晌,倏地想起来,  “你上回那句‘罗帏寒更梦,  绿窗半亩雪。’我有了下句,  满庭黄昏月,  静听人声绝。”

绿蟾障袂轻笑,他忙歪着脸问:“我的不好?”

“不是不好。”她暗嗔一眼,递了个眼风,  “只是这时候你还想着这个。”后这一句,  低得险些听不见。

偏生何盏耳力好,  蹙眉嘀咕,  像是真琢磨,“那我该想什么呢?”

绿蟾暗暗发急,真是千算万算,算不到这是个呆子!恨得脸红扑扑的站起身,“我要往前头去了,久了丫头寻我。”

门只开了条缝,何盏就追了上去,两步前又止住。绿蟾又将门阖拢,扭过蜜桃似的脸,“你还有什么话?”

何盏思来想去,一把抓住她扶在门上的手,“我、我也没什么话要说,只是想见见你,等年关过后,我还来见你,行么?”

绿蟾赧眼低垂,手没大使劲地抽着,半日抽不出来,他掌心滚烫,把她的腮都要烫融了,“拉拉扯扯的做什么?”

何盏乍惊,垂眼一看,忙把手松了。她抿抿唇,怯怯地睇他一眼,“还在这里见,这屋子,少有人来。”

这厢开门出去,晴芳迎来,送她过角门,又送何盏后门出去,顺道走去席家院内。临门见箫娘坐在灶台下烧火,锅里煮着什么,咕嘟咕嘟响。

晴芳也搬根小竹凳去挨着灶火,手往火前伸着烤一烤,“我的天老爷,这样的事情你都敢应,两个人在屋里私会,倘或不防闹出什么事情来,你就不怕吃我们老爷的官司?”

箫娘翻着柴火满不在乎地笑,“有哪样好怕?你且等着吧,有这一遭,你们姑娘必定少不了好处给我,也少不了你的,你等着领赏就成。”

晴芳只笑她是要钱不要命,两个相坐打趣,欢声笑语在薄雪清霜里回荡,震下来热热闹闹的年关。

年关几日,席泠私塾里放了一石粮食、两只熏鸭、两只腊鹅、两只烧鸡并两坛子茉莉花酒。箫娘欢欢喜喜搁在旱缸内,又往街上办了些猪肉纸钱之列,对席泠讲:

“你在家不往学里去了,正好,买些瓦来把厨房上头补了。上回我补了些,做得不好,这几日化雪,有些滴水。”

席泠见她又办年节里的东西,又张罗补房顶,倒像长久要住下似的,心里有些回暖,点头应承,“我这下晌就办。”

“你进来。”箫娘帕子揩着手,引他往西厢进去,翻了件新做的银鼠镶滚蜜合色直身比在他身上,“过了年,还要冷一阵,新添件衣裳你穿。这银鼠毛料子还是为元巡检家的太太做衣裳剩下的,我自己都没舍得做来穿呢。”

那衣襟上的毛茸茸的,柔软暖和,席泠向来不爱使抠墙缝得来的东西,这回却不拒,把衣裳折了。见她俯腰在帐里收拾东西,因问起:“你要出去?”

箫娘将为柏五儿做的帕子汗巾包了,抱在怀里笑,“柏通判家的东西,我这就送去。年节下头,他家中必然亲戚朋友多,娘儿们坐在一处说话,我正好探听探听他们家事情。你等我回来烧饭你吃啊,你也往隔壁何小官人家坐坐,他家可比咱们家暖和。”

因柏府在江宁县,脚程个把时辰,席泠不放心,搁下衣裳去请了马车来送她去,又不知几时买的个汤婆子,灌了热水叫她抱着。

是个刻葡萄缠枝纹的鎏金汤婆子,南瓜样式,十分精巧。箫娘举着望一望,瞧着与陶家绿蟾使的那个也不差哪里,心里便也热起来。

她将车窗帘子撩了条缝瞧,席泠还站在院门前,剪着条胳膊,风袖宽广,迎风招展,衬得天地也窄。箫娘见过经过那么些人,从前不觉得什么,当下将他们提在心里与席泠比一比,席泠简直天下无双。

这样的人,合该当官的,就该在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里叱咤风云。箫娘咬着唇笑,赍怀着这份暗暗的骄傲,午晌走到柏府来。

柏家又与陶家辛家元家不是一样,宅内种了许多杉树槐树,讲究个层叠错落,步步换景。到那柏五儿的闺房,说是姑娘在太太屋里,又引着箫娘往柏太太屋里去。

正屋门前放着口大缸,里头培着睡莲,各色鲤鱼对着太阳,琉璃溢彩。还没进门,就听见里头莺声喧阗,好不热闹。

箫娘跟着进去,见榻下坐着好几位妇人,柏五儿从榻上下来拉她,“母亲,几位娘,这就是我说起的箫娘,做得好针线!”

箫娘将几条帕子汗巾拿出来,妇人们传看,客套夸赞两句后,问起箫娘家中情形。箫娘皆照实讲答,趁势把夫人姨娘一通奉承:

“哪里比太太姨娘们好福气,自家不去提它了,只说嫁了柏通判这么位好老爷,阖家圆满齐整,膝下子女也多。大节下,又不忙着操持哪样,一应都有下人跑腿,是享清福的命!”

正经太太在榻上端着腰拈着红玛瑙念珠,不大讲话,只是笑。

底下像是第四房姨娘,生得伶伶俐俐的好模样,又比别人年轻俏皮些,“你门外人,哪里晓得我们大家的烦难,人口多,亲戚往来杂。你到前,才来了一帮子亲戚,张罗摆席吃饭,又预备东西打发他们去,闹了一早上呢。”

可巧早晨来的那门子亲戚是第三房姨娘的娘家人,三姨娘听见她如此抱怨,眼睛乜她一眼,“家里的事情原是该大姐张罗操持的,要不是大姐近一年身子不好,老爷又心疼四妹嘛,把家里的担子交给四妹,不劳累四妹,去劳累谁呢?”

这话听来有些酸,箫娘在杌凳上暗暗揣测,这三娘像是与四娘有些嫌隙。

那正经太太又在上头咳两声,“年关底下,太平些罢,何必吵闹?”

箫娘益发笃定这几位姨娘是有些面和心不和。赶上外头人来报,说是请的姑子来了,太太请其进来,使丫头递了本手抄的《华严》与她,叫她带去菩萨座前供奉。

那姑子姓徐,都喊她徐姑子,也常在各门户走动,往前与箫娘在别家碰过面。

姑子也向箫娘问候,当着几房小妾,诵了《金刚经》,到下晌领着了赏,与箫娘一同出去。

临到门前,箫娘心窍一动,拉着她说:“我是赶了车来的,你若回庙里去,我捎你一段。”

姑子三十出头的年纪,穿着蓝灰的海青大袍子,也箫娘合十,“正好与你回上元一条路走,谢谢你。”

两个人马车了相坐,箫娘将太太许下做一件长襟的暗花罗当堂裁了些与她做褂子,“将就拿去,做件短褂子里头开了春穿。你别推,只管受了,也在菩萨面前替我祷告祷告。”

徐姑子忙不迭收了,脸上笑出几道细纹,“哎唷,你也不容易,还予我东西,真是慈善心肠,自然有菩萨庇佑。上月我在王家走动,听见他家小厮议论,说是你们家泠官人又辞了儒学的差事,回私塾里做先生去了?”

“嗨,官门里没小事,稍不留神就是要掉脑袋的事情,还是回私塾里吧,挣得虽少些,到底平安。”

姑子谅她是好面子,也不拆穿,点头应是。

箫娘款叙两句后,放下声来,“我倒是头一回往这柏家来走动,他家人口多,我连话也不敢多讲,只怕得罪了人。你未来时,我在屋里坐着,就听见三娘与四娘口舌里,像是有些不好,我也不晓得该往哪个面前奉承,你告诉告诉我听?”

“这你算是问对人了。”徐姑子端起腰,眼中露着得意,“我往他们家中唱了四五年的经,他家门里的事情,再难有比我清楚的了。”

说着,姑子细讲来:“这柏通判统共四房太太,正经太太生了两二一女,如今都大了,最小的小姐就是那柏五儿;二娘难得,生了一对双胞女儿,这辈子,也是安安稳稳了;三娘却不大中用,进门五年,膝下尚无孩儿。这倒也罢了,偏与她同年进门的四娘,头一年就生下个小子,如今四岁了,机灵得很,柏老爷爱得什么似的。”

箫娘慢点着下颌,“我说呢,怎么三娘言三语四的总有些不中听,原来是嫉四娘生了个小子。”

“哟,单是这个也就罢了。这几年,太太身子不大好了,二娘又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,家里的事情就交到了四娘手上。四娘为着那年与三娘前后脚进门,吃了她许多亏,如今当了家,能给她什么好?两个人暗地里没少争来争去。”

箫娘将这些话暗暗铭记,姑子胳膊拐她一下,压着嗓子又道:“去年夏天,四娘的小子在屋里睡觉,谁知屋里竟爬进去一条蛇,几岁的小孩子吓得丢了半个月的魂!还是我带着几个徒弟,唱了十几日的经,才把他魂魄招回来。”

“哟,好端端哪里来的蛇呢?”

姑子神秘莫测睇她一眼,“你说呢?”

箫娘一双含露的眼转一转,恰如水波微漾,露出一泓清澄风韵。

下晌又起薄雪尖风,箫娘归家便止,她忙着将带回来的料子搁进西厢,满院里寻席泠。

席泠悄然坐在厨房的屋顶上,看她像只蒙头打转的黄莺,“泠哥儿泠哥儿”地四下喊着,把一片裙旋得似腾空的蝶翼。

箫娘喊了半日不见人,嗓子添了几分急,像要哭出来,一声声敲在席泠心坎上,说不出的喜欢,好像他是她的脊梁,她的依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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