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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ead2();流金天气,  太阳晒得香消减,夜里一场暴雨过,反添潮气,  皮肤上总是黏腻腻的汗,搽又不见湿,  清爽又不清爽,  恨得人心头燥。

“可不是?我上月就说要往息奈庵烧香,也是热得懒得动弹,又没去,且等入秋吧。”

柏家四娘也清瘦了些,比先前又是一番弱柳风姿。因箫娘没提前告诉要来,  她只穿着白绫对襟短褂子,扎着苍色的裙,  清清淡淡的家常打扮,显得随意亲昵。

这厢热络地招呼着箫娘榻上坐,  “过了中秋,你同我一道去吧,闲着也是在家睡觉。”

一壁使丫头端上果盆,  是个青瓷缸,  半盆冰,  半盆水,  沉瓜浮李,绿油油的葡萄与红馥馥的樱桃飘在水上,晶莹可爱。箫娘想起家里的杏,  扇子扑扑膝盖,  “哎唷,  我家的杏熟透了,  晨起还想着要摘一筐来叫几位太太吃,偏巧出门时泠哥催促得急,没想起来!”

“泠官人也来了?”水光映着四娘的眼,亮晶晶在里头打转。

箫娘点点头,适才说起来意,“他升了官,你们老爷也升官,两个人如今在一个衙门里,再亲近不过的同僚。又赶上我们才搬了新宅子,借机请客,我要亲自来告诉娘儿们,他也想着要亲自来告诉你们老爷,我们就一道坐了家里的马车来。才刚从太太屋里出来,二娘也在那头,我就一并告诉了。这会,专门来告诉四娘,你可腾出空,千万要去呀。”

“你们搬家的事情我倒晓得,只是不知是搬到哪里去?多大的地方?”

“就是先前陶家的房子嚜,”箫娘往炕桌凑一凑,翘起腿,“陶老爷不是流放往四川去了?财产一律充公,园子由衙门出卖。那块地,先前还是我们席家的祖产,泠哥自然是要买回来。也不用如何收拾,换了些家私,添了些东西,我们就搬进去了。”

四娘点着头问:“多少钱呢?”

箫娘照原数,伸出一只手比了比,四娘把嘴一瘪,摔着帕子扇她,“你好福气,当初他爹死了,你死活不肯另嫁,如今可是候来好日子了。”

说话间,一抹斜红飞上四娘腮颊,“泠官人,又年轻,又出息,如今做了堂堂四品的大人,只怕你们家的门槛都要叫说亲的踏破了。我上回讲,要他抽个空,教导教导我们哥儿,听见老爷说,他讲等搬了房子敞亮些,再把哥儿送去。如今他忙,老爷不叫麻烦他,难为他倒肯费这个心。我心里不知怎样感激他才好,嗳,你说下个尺寸,我做双鞋他穿。”

静观她那副模样,秋波脉脉,粉颊稍垂,还是从前那副神女有意的姿态。箫娘心里暗怄,他的男人,还要别的女人做鞋穿?

因此捞住她上半截话,索性就说明了:“想说亲的人么倒是有,那日王家太太还向我打听。我不好告诉她,只告诉你,我想你同我什么关系?就告诉了你,你也不说那些闲话!”

说着,把脑袋凑近,缩着肩一笑,“晚了,泠哥同我已经过了户了,我如今是他正头的妻房,只是还没办喜事,不好张扬出去。你心里有数就成,可别外头说去啊。”

当下便将四娘惊得说不出话来,绢子揿在心口,呆了好一会,才剔了眉眼,“你,嫁了他?!我的老天、我的老天!你闷不吭声的,真是瞧不出来。叫人怎么议论好!”

话音甫落,意识到有些失态,四娘忙敛心神,“我的意思,外头一向还有些议论,你真嫁了他,还不定有多少风言风语呢。”

“随他们议论去,一向说我的就不少。”箫娘翻个眼皮,搦回腰肢,见她吓得有些花容失色,心里好不高兴,“你别告诉人啊,等我们办起喜事来,吓他们一跳!”

四娘暗想从前请她拉扯的事,又是发窘,又是发讪,些微点头,“我不说、我不说……”

隔了一会,四娘招呼人摆午饭,恨不得一把抹杀从前,一口再不提“泠官人”,只与她说起别家的事来。

前头柏仲也张罗摆饭与席泠吃。因天气热,他家有处轩馆,四面桐阴密盖,比厅上凉快,柏仲便命人将饭摆在那头,引着席泠过去。席上治酒治菜,因晓得席泠不爱饮酒,上的新酿的荷花酒,一股清香回甜,酒味不重。

席上柏仲说起年关一番事情,颇有些怅惘茫茫之态,“官场官场,就是个鬼门关。做一辈子官,谁知哪天就折了性命在里头,依我个人呢,才不要像云侍郎仇通判那般贪心,稳稳妥妥做好我的三品府尹,干到卸任归乡那天,也算值得。再往上,就不是我该妄求的了。”

一番叹完,睇一眼席泠,忙举樽向他,“不过你还年轻,不要像我,要有大志向的好。”

席泠吃尽酒,恭顺地笑了笑,“大人是自谦。”

回想从前的“大志”,早就落了空,可是在其位,席泠免不得要谋其职。便说起:“此番才将城内河段的几处闸口修好,今年两岸商贩损失大约能小些,只是城外河段的那些田,又免不了灾。我前几日往城外巡查,看见临河好些田地荒着不种,想来是年年被淹,农户也懒得去种它了。”

柏仲点点头,猜出他一些意思,翛然搁下盅来,先将他后头的话堵回去,“咱们南京城旧都重地,哪里都好,就是这一点不好,年年泛一点水。那点水,淹又淹不死人,十天半个月,雨一停,就自然褪了,若说大动干戈去修堤筑坝的,又不值当,一直放着不好管。”

这是一贯的说辞,席泠听完,睐他一眼,挂着笑,“是这个道理不错,只是换个念头想一想,修堤筑坝,无非一时间花点银子。沿河的田荒在那里不种,百姓也要缴税,种起来,他们日子也好过些。”

“百姓、”柏仲垂首,将两个字稍抑下去。后又抬头,将嗓音扬起来,“百姓……说得好啊。既然当官,自然该上为朝廷,下为百姓。你有这样的胸襟,是百姓之福。可保不准,就是官场的灾啊。”

他敛下笑,长吁一声,“咱们两个,就不拐弯抹角说话了。咱们应天府,往上数,我一年的俸禄是多少,你一年的俸禄是多少?更别说底下那些人。有的官员,干到老,连口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。应天府库里那点银子,说是做一府之用,可够干什么的?真拿去修堤筑坝,叫那些人吃什么?你还年轻,哪里晓得,你不让他们吃饱饭,他们就不干事,他们不干事,叫朝廷怎么办?朝廷舍不得多给钱,他们又要张嘴吃饭,就是咱们中间这些人,上负皇恩,下负百姓,为难呐。”

如此,若再说向户部请款,也是没盼头的事。席泠不再说了,把唇角勾一勾,沉默下去。柏仲暗睐他两眼,暗想他既然靠林戴文升了官,必然就不干净,一个不干净的官,还惦记着百姓,真是莫大的讽刺。

可这种讽刺里,他又隐隐心生钦佩。他笑了笑,两厢筛满酒,拍拍席泠的肩,“我看你,还是多为自己打算。你搬了宅子,日子上的事情再没什么为难,可也不能过一天算一天,得为儿孙们打算。不如拿出钱置些田产,这才是永久基业。说得难听点,朝堂上朝夕万变,倘或哪日你有个什么长短,妻儿才能依靠。”

倒是点拨了席泠,他自幼家道没落,又一向只顾读书,在置产置业上头,很是有些不通。经柏仲一说,下晌与箫娘乘舆归家时候,就说起置办田产的打算。

箫娘思来很是,却笑,“真是怪,你一向不管不顾的,给你吃糠咽菜你吃得饱,给你睡破草席子,你也睡得惯。这些东西,按你们读书人的说法,都是身外之物。如今,你也打算起这些身外之物来了。”

席泠眼睑下泛着淡淡红晕,苍白的脸似映月的一抹桃影。大约是吃多酒,他一只覆在额上,摁着两边额角,阖着眼,“你也将我说得太超然物外了些,我不过也是个俗人。就算从前不想这些,娶了你,也要担当起来,你不是说还要替我生孩子么?生下一堆孩儿,没饭给他们吃,怎样是好?”

说到最尾,吊起眼睨箫娘,杯中绿醑似浮在他眼眶内,盎然醉心。马车嘎吱嘎吱地摇晃着,十分规律地,晃得箫娘有些心眩眼晕。

她忽然跳到对面,他的膝上,吊着他的脖子,身不由己地,从心到骨,由骨到声,皆有些发软,“你吃醉了啊?”

马车那一溜座太窄,席泠怕她滑下去,环住她的腰,额角上的手也掣下来,“仿佛有一些,叫这马车一晃,更觉得晕。”

柏家的荷花酒用的是上好金华酒酿出来,酒味不重,酒力却不浅。他蹙额凝神看箫娘,还是觉得她在他眼前虚浮飘荡,手上不由重了两分力,“有些看不清你。”

因为眯着眼,他的笑显得有丝孩子气,一个不大受重视的孩子,稚气里也像有些小心翼翼。

箫娘蓦地心疼一下,抚一抚他发烫的脸,由他膝上下来,坐到车角,把裙拍一拍,“你躺下来,枕着我睡一会,咱们就到家了。”

“算了,脑袋硌着你。”

“不怕的。”箫娘去掣他的胳膊,拉着他枕在裙上,一手绕在前头,捧着他的脑袋,“就这么着。”

席泠抱着手臂,由下往上看她。她水天霞的掩襟短褂子,酡颜的胭脂,迷幻得像朵云。他仿佛睡在云端,红尘在身下万尺,够不着他,他逍遥地阖上眼。

睡了一觉后,回家时愈发头晕目眩,席泠连站也站不直,晴芳他兄弟季连跳下车,叫了门首个小厮将他搀回的屋。丫头们涌到卧房里,端茶递水送醒酒的汤药。聒得席泠烦躁,也不骂人,就是翻个身,在床上把高高的骨头蜷缩起来。

箫娘望着那副背影,心里没来由抽紧了一下,便将手指抵在唇边,招呼众人,“哎呀你们出院子去吧,不要忙了,他不喜欢吵闹。”

院里片刻没了人影,剩她独个在屋里守着,就坐在床脚做活计。未几轰隆几声,下起暴雨,雨点子飞斜着砸在窗台,溅起水雾,竹林里沙沙乱响,乱糟糟的雨隔绝出一种安静。

箫娘瞥眼,发现他翻平了身,正望着她笑。席泠也不知有什么好笑,只如眼前浓雾散尽,清晰地睇见她,蟹壳青的灰天里,唯一伴他的风景。

她捧着针线,也回以素丽的笑。

没几天园子里就开了席,不论怎么避,也终究避不开红尘嚣嚷。内外设宴,外头是席泠应酬一众男客,里头是箫娘款待一应女眷。

水榭里摆了好大的排场,铺开四五桌,满是玉碟珍馐,把园子里的丫头都叫来伺候,又请了苏州的班子在屏风后头唱。一时间陆续客到,胡笳管弦掩着窃细的议论:

“她从前做丫头,如今翻了身,好要不得!恨不得叫人都晓得!今天摆下这么些排场,你瞧桌上,又是海鲜又是河蟹,还亏些时候,螃蟹价高,她舍得下这血本,就是叫咱们都看着她如今的日子!哼,我是不想看,谁家不是这样三钱五银的过?我原不稀得来的,平白还叫我贴帛礼。可我们杀千刀的老爷,生怕得罪了人,三令五催的,我才来了,瞧着她显摆吧。”

“您这话说到我心窝子里了,席老爷升了官,我家里下了帖贺他,又送了一对筛酒的银壶,三尺高哩,现打的!我想着,东西也送了,这会又得罪人,岂不是亏得慌?只好又来了。”

“冷眼瞧着吧,到底是奴仆出身,还不识字,能上得了哪样高台盘?”

箫娘领着晴芳在厅外迎客,竖起耳朵听,多多少少捕到些言语。晴芳很是不平,掣着她的袖管与她咬耳,“瞧瞧这些人,来就来了,还要把人贬低一番,贬了人,就像他高了一等似的。”

箫娘却不生气,反倒越发得意,“让她们说去,越是心里嫉恨,说话越是难听。嗨,我又不少块肉,她们倒要气出个好歹来。今日就叫她们长长眼,甭管我什么出身,也比她们强。哎唷!周家奶奶,好些时候不见,您快里头坐!”

迎面来人是周大官人的奶奶,因周大官人腿脚不便,打发她来,送了一套青花釉里红碗碟,叫管家前头收下了,拉着箫娘嘱咐,“正经官窑出的,我们爷叫给乌嫂子送来,叫您往家去走动,倘或嫌弃生疏了,不去也不敢怪罪。”

“没得扯淡的话!自然要去讨爷奶奶的茶吃!”

这头宾客络绎,急管繁弦地闹开,那头虞露浓才梳妆打扮好,正要向她祖母请安出门。

原来虞老太太接了箫娘下的贴,左思右想,不好屈尊降贵为了个晚辈乔迁跑着去,又因要招赘席泠,也不好只打发管家小厮去跑腿。

因此与老侯爷商议了,叫敏之与露浓亲去。外头男人家倒不怕,老太太只怕来往繁杂冲撞了露浓,除了一应家丁丫鬟,另叫两个知事懂礼的官家婆子跟着。

这厢一再嘱咐露浓,“里头都是女眷,你只在里头与她们说笑说笑罢了,不要乱跑,外头乌烟瘴气的,可别吃了亏。”

露浓应了又应,笑着搀她到榻上,“祖母只管放心,在北京时,那些王侯家中设宴,孙女不是也常去?”

“不一样呀,”老太太剔起眼,瘪着嘴,“天子脚下,都是守规矩的人家,相公官人们,都是知书识礼的,不防撞见人家小姐,避还避不及。这里的人,谁知是些什么规矩?”

反将露浓说得心虚,眼埋下去,“天下行的都是一样的规矩,错不了的。”

老太太又将敏之叫到跟前嘱咐一番,叫他少吃酒,不要闹事。比及外头轿马齐备,才放了人去。露浓坐在软轿里,想着往席泠的新宅去,一颗心像要颠出来。

转念又想,这新宅是与箫娘住着,便又把那日在他家旧宅里所见的情景抽画轴似的抽出来。先闹一场不高兴,慢慢的,想起席泠的吻,以及他野性的目光,仿佛是落在她身上。

她悄悄用扇面遮了半张红云浮开的脸,偷偷在扇底下,摸了摸两片丹唇,软得一阵心慌意乱。

午晌到的席家,婆子家丁皆在门房上候等,只露浓跟前领着个丫头,跟着席家的仆妇往里头去。敏之男人家,索性连个小厮也不要,一径往外头一间轩馆内去。

那轩馆四面风窗,竹箔半垂,笙歌弦乐由漏着风的窗户里溢出来,漫漫洋洋,纵情恣意。

进去里头,都是些官场上的人,偶然两个四品往上的官认得敏之,与席泠一齐迎过来,倒比席泠这个主人家还殷勤许多,把敏之团团围着,“难得难得,敏之素日不大与我们这些有年纪的人一处玩乐,今日却来了。还是席大人有面子,快快请上席坐!”

席泠侧身让到一边,由得他们去奉承,还免了他的烦恼,自顾着坐回席上。敏之见其不大殷勤的态度,落在同席轻浮地笑,“怎的,席大人不大欢迎我?我今日原是邀约了几个朋友要往山上去登高,也不想来的。可祖父他老人家总不好亲自来,只得遣我来道个喜。”

“不敢。”席泠执樽,暗里以茶代酒,敬了他,“多谢老侯爷费心,请随意用席。”

众人见二人态度,像是有些私人恩怨,不好插嘴。可又不能叫敏之下不来台,也不好让席泠失体面,便从中调和,正好也逮着这个时机,为席泠化解僵局,也巴结了虞家公子。

因此众人蜂拥连踵,一气来与敏之吃酒。敏之少年气盛,自以为在席泠面前得了势,谁敬都吃,一来二去,渐有醉态。

席泠懒怠理他,趁着众人皆忙着周旋他,借机就近躲到书斋里去。屋里炉香隐隐,桐阴森森,席泠在椅上歪坐,静看惨绿在窗。

不一时小厮季连奉茶送面巾进来,绞了帕子递给他擦脸,“老爷在那头不吃一点,可要在这里摆饭吃一些?”

“不要了。外头大人们倘或寻,再来告诉我。”说罢又到书案后头,翻砚匣研墨写字。

季连待要出去,倏又折步回来,“老爷,隔壁小何大人差遣小厮来门上告诉,说他挨了他父亲的打,背上的伤还未好,过来恐怕被人拉着灌酒,伤势愈发好不了,因此说等他好全了,再亲自过来寻老爷吃茶。”

“被他父亲打了?”席泠悬着笔,额心暗结,“可听见说是为什么打他?”

“听他家小厮说,好像是顶撞了何老爷几句,何老爷说他不敬不孝,给绑到书房里打了几十个板子。”

席泠低头写字,似叹非叹,“一会这里散了,我去瞧瞧他。”落后又问:“太太在后头忙不忙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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