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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ead2();夜雨靡靡,  显得屋里的寂静有些缠绵。绿蟾头回来这间房,忍不住四面细看。炉篆熏烟,帘拢静掩,  卧床上一床薄被,一个枕头,  什么多余的都没有。

何盏在后头跟着她,  像等待先生检阅的生员,老实得有些可怜。只待她落到书案后头的梳背椅上,他手忙脚乱地倒了盅茶来,“你吃茶。”

正好窗户里掠进风,有些凉,  他又忙着要关窗,“下着雨有些冷。”

绿蟾轻柔的嗓子却响起来,  “别关,我有些热。”

“怎么会热呢?”入了秋,  白天还热,夜里的风一日比一日凉。今夜下雨,愈发冷些,  连何盏也穿了件稍厚的软绸道袍。他摸摸她的袖口,  有些润,  “叫雨润得湿了,  哪里会热呢?把我的袍子披一件在身上。”

绿蟾恐他大惊小怪,忙改口,“是有些闷,  不要衣裳,  片刻就干的。”

何盏不敢深劝她,  只怕又惹了她生气,  搬了根杌凳在书案侧面坐,“你夜里还咳嗽么?嗓子还疼不疼?药都是吃着的?”

一连好些话,问得绿蟾心里发酸,点着头,“我好些了,你不是日日都问着丫头的?”

何盏讪笑,“问是问,只怕她们不留心,夜里你咳嗽,她们恐怕没听见。你自病了,就不大爱麻烦人,夜里睡起来要吃茶,也不爱叫丫头。”

说到这里,绿蟾又像与他置气,又像与他撒娇似的,瞥着笔架上挂的一排粗细不一的笔,“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,我拖拖拉拉的总不见好,成日请大夫吃药,烦这个烦那个的。一日两日尚可,时日久了,免不得招人抱怨,又何苦去讨这个嫌?箫娘与泠官人搬了家,他们屋里还不叫人伺候呢,无非是丫头们去扫洗扫洗,送送东西,从不在跟前侍奉。”

“他们是他们,咱们是咱们。”何盏发起急,稍稍欠着身望她,“你不比伯娘,你是从小叫人侍奉着长大的,身子难免娇贵些。”

绿蟾又灰心,“是嚜,我是个无用之人。”

何盏愈发急了,一把攥住她搁在案上的手,“这是什么话?谁敢这样想你?你是这家里的独一个奶奶,倘或哪个下人敢给你脸色瞧,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!你对我说,是不是有人趁你病了给你脸色看?”

窗口里吹着凉丝丝的风,他的手却似火钳子一般滚烫。绿蟾抽一抽手,他便有些失落地放了。绿蟾一点不忍心上来,对着他笑了笑,“并没有谁给我脸色瞧,只不过是我病里丧气的话,你也当个真话听?”

他又笑了,有些书生气的腼腆,“只怕有一点真,你不肯对我说。”

绿蟾怨怼他一眼,“还说我呢?你自家不也是有事情只顾瞒着我,不对我说。你挨了父亲的打,却叫上上下下不对我说一个字,连母亲那头,也叫她瞒着我。”

闻言,何盏忽然一阵惊天动地的高兴,彷似一场山雨,铺天盖地洗刷了他心头长期的阴郁。他细观她的眉目,含着对他的担忧。他知道,这场山雨,也洗净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嫌隙。

他有些鼻酸,复去抓她的手,“都好全了,真的。”

“去床上趴着,叫我看看。”绿蟾不放心,带着气想,他这个人,最会瞒人了!

何盏笑着,晓得躲不过,只好一行解衣裳,一行往床上去。绿蟾擎着一盏银釭跟在后头,等他趴在铺上,她也拂裙坐在床沿,放低灯照他的背。

紧实的背肌上多了好些落了痂的新疤,白白的纵横着。绿蟾伸手抚一抚,“疼不疼?”

“早不疼了。”何盏在枕上笑,有些无所谓。

静了一会,他疑惑地翻过身,见绿蟾握着绢子搵泪,小脸显得越发惨淡。他忙撑起来,稍稍踟蹰,还是搂过她,“真不疼,业已好了大半个月了。”

绿蟾歪在他肩上,淋淋漓漓的,与屋外的雨水一齐收了眼泪。何盏搂着她伶俜的骨头,好似一叶浮萍,无依无靠地落在他怀里。他想了想,不由提起本该避忌的话题,“打发去看岳父的人还没回来,想必你日夜提着心。大约是在哪里绊住了脚,明日我再打发个人去,你放心。”

“这时候,大约已走到汉阳府了。”

“算一算大约是。”何盏横见雨住,摸见她袖口还是半润半干的,便道:“我送你回房去,换身衣裳,仔细受了寒。”

绿蟾却觉得润润的贴在身上,很是清爽惬意,把脸在他肩上又贴一贴,“我今夜睡你这间屋里,不回去了。”

风拂动烛火,也拂开何盏醉心的笑意。好容易熬到了这个时刻,他一敛从前放肆的态度,变得格外小心谨慎,饶是这样,情动起来,也免不得有些不留心。

绿蟾在他浮动的肩头,望见窗外的月,云翳正散开,滞留点点斑斓,好像月也被他撼碎似的。

月圆两日,便是中秋,箫娘耳听八方,不知哪里听见绿蟾与何盏和好的事,大早起便高兴得送东西去贺。一通忙活,比自家过节还操劳几分。

下晌绿蟾抽出空,打发跟前丫头过来谢,“我们家里也忙,来了好些亲友,少不得往屋里探姑娘的病,姑娘自然也少不得应酬她们。又要开席了,乱哄哄的,因此不得亲自过来,叫我来谢你费心。你们如何过节呢?”

箫娘满心欢喜地将人邀在榻上,眼睛里迸着好奇的精光,“嗨,我们家就这几口人,加上管家丫头们,吃饭听戏也就算混过去了。绿蟾是与何小官人怎样和好的呢?僵了这样久,兀突突的却又好了,难不成你们老爷打重庆府回来了?”

“哪有这样快?双脚走呢!这会只怕才到汉阳府。”丫头在屋里睃一圈,没瞧见席泠,搭过脑袋去笑,“姑爷挨了老爷的打,姑娘心疼了,大晚上去探望。两口你心疼我我心疼你,姑娘肯先去了,岂有不好的?”

说到此节,又泄了气,“只是一样不好,那天夜里下着雨,叫水汽一润,风一吹,姑娘又添了几分病。”

“哎唷,那得赶紧请大夫瞧瞧。”箫娘素来有些心疼东西,这会却思想,还是绿蟾的病要紧。送丫头出去,就顺道寻了晴芳男人,叫取些阿胶叫丫头带去,“这还是江宁新任的县令沈大人家送的,好东西,你带回去奶奶吃。”

何家不缺这些,丫头却深谢箫娘好意,领了她的情,珊珊辞去。箫娘送她到角门上头,又折返回来,遇见请的小戏班子进园子来,看了他们一会,仍旧回院里去。

席泠在林间木台子上歪着看书,箫娘悄声过去,预备吓唬他一下。谁知还没走近,席泠翻了一页书,眼也没歪地笑了,“踩得树叶子沙沙的,还想吓谁?”

“哼,”箫娘鼻子眼睛皱一下,“就你耳力好!”

她踅到台子上,由他两臂间钻进去,仰着脸,“要开席了,咱们在水榭内吃饭,小戏在桥上唱,映着水和月,又好听好看的!”

“嗯。”席泠淡淡应。

箫娘在他怀里翻个身,背欹在他胸膛里,往天上望。这时复归黄昏,天色静悄悄地暗下去,又没到要掌灯的地步。林里的风凉下来,月有一圈淡淡的轮廓,像个白玉镯子,她高高地举起手,妄图将手腕穿云戴月。

手腕被席泠捉住了,他穿着墨黑的袍子,松松散散地露着大片胸膛。箫娘忙爬起来,拿了炕桌上一块甜瓜给他吃。席泠浅咬一口,便摇首,“你吃。”

“我不吃,就吃饭了。”

未几晴芳来喊,水榭里玳筵铺陈,箫娘与席泠过去。席泠对过节一向是淡淡的,只是箫娘爱喧嚣,少不得奉陪。阖家围在水榭里吃饭听戏,赏月坐花,只是上无老下午下,好似总缺少一些团圆的气氛。

闹到近二更,倏听门上拿了个贴进来传话,“老爷,是虞家老侯爷的帖,说是他们家在秦淮河包了艘船赏月,咱们离得近,请老爷过去吃盅酒。”

席泠接了帖一看,落的果然是老侯爷的私印,心里却有些疑惑,闹到这地步还肯请他?

箫娘识不识字的也凑过脑袋来瞧一眼,旋即搡他一下,“你去嚜,横竖就这几步路,人家下帖请,不好不去,你说是吧?”

席泠心存疑虑,回房换了身衣裳,独自打了灯笼,跟着虞家的小厮往河道上去。中秋佳节,行院画舫格外热闹,许多官贵人家包了船夜游赏月,闹得管弦喧天,笙笛萦绕。

迢递的星河底下,虞家的船泊挤在小码头上,富丽闳崇,挂满清灯,里头却只得露浓与两个丫头。原来露浓借佳节赏月的名头出来,以她祖父之名下了帖给席泠,料想他不敢不来。

又趁这会空隙里,使唤船上家丁去买这个买那个,一时倒都将人打发干净了。这厢站在槛窗内,朝外看临近的船只,向丫头指,“你瞧那是都察院秦大人家的太太奶奶们不是?”

丫头跟着瞧,不近不远的,是秦家的几位太太奶奶,在席家的乔迁宴上认得的,“是,她们大约也包船赏月。”

左右船只,好些官贵人家,一个个夜灯辉煌,像团团围困的流言陷阱。露浓自甘落入这个陷阱里,等着盼着。

恰好这时候席泠登船,踅进舱内,外厅无人,又往内舱,只见清清爽爽的一席酒菜,并不见虞老侯爷。正疑惑,但见露浓由折屏后头绕出来,穿一件天水碧对襟立领长衫,月魄的裙,浅浅的颜色,像缕水里浮上来的魂。

她素颜端丽地福了个身,“大官人别见怪,倘或不说祖父请你,你必定不肯来。我只好借祖父他老人家的名,请官人过来一坐。”

蓦地将席泠心惊一下,遥遥朝窗外头睃一眼,见虞家几个家丁递嬗上船,外头交了东西与丫头。丫头拿着进来,到席上筛了两盅酒,福身请席泠,“泠官人请坐。”

席泠只在原地,把那席上两副碗筷酒具望一望,剪起手,“不知小姐请我来,是为何事?”

“没事就不能请你来坐坐了?”露浓握着柄扇,遮了下半张脸,露出一双风情婉媚的眼睛,隔着半丈看他,“今日佳节,家中客多,好不吵闹。我不爱热闹,在家坐不住,想这里风光正好,到这里来赏月。又想尊府离得近,便请了你来,你在家大约也正嫌吵闹?”

她站在半丈开外,似有随刻要跨出脚来的架势。席泠警惕着,窗外斜一眼,见远岸烟火缓慢梭行,启了船了。

他稍稍拱手,也不留甚脸面,“承蒙小姐厚情,只是小姐千金之躯,背着家人与我个男人在船上,恐怕有辱小姐清名。席某不好多留,先行一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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