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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ead2();六月雨多,  隔几日又落一场,噼里啪啦碎珠落绿盘,荷翻新香。席泠绕过莲池,  去往林戴文的书斋,静候半日,  始见他来。

林戴文今日穿戴齐整,  戴着靖忠冠,月魄的袍子,系着玉带。小厮在后跟随,打着黄绸伞,抱着一只锦盒。林戴文进门时朝他吩咐,  “搁到马车上去。”

瞧这模样,像是要出门访贵。席泠不敢耽误,  忙将祭文奉上,“大人前几日叫卑职写的祭文业已写好,  请大人过目。”

这厢不及落座,先就翻了两下,连连点头,  “果然文采斐然,  我亦为之哀恸,  多谢多谢。”席泠正要拱手,  林戴文却将他的胳膊托起,“单是我谢还不够,这原是虞老侯爷的勾当,  不过我转托了你。走走走,  这会我正要往虞家交差,  你正好随了我一道去。”

席泠适才醒过神来,  原来林戴文是替虞家引他。暗忖与虞家从无往来,也不过箫娘在他家后宅走动过几回,前头与他家小公子结下点梁子,总不至于老侯爷这回想起来秋后算账。

林戴文见其踟蹰,握帖的手反剪起来,“你既替我代了这篇祭文,我也不肯顶你的名。你随我去,也叫老侯爷瞧瞧,我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才,做老师的,才好为我这个学生少操心呀。”

几日功夫,席泠就成了他“手底下”的人,真是朝夕巨改。席泠稍思,转来转去,不就为求他这一条门路么?倒先别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,且应下来,“学生多谢大人。”

如是,林戴文又吩咐小厮另套了马车,一齐冒雨走到乌衣巷虞家。才到门首,雨便止住,随小厮里去,见各处四通八达曲径通幽,所行皆是苍翠绿植,酽酽郁郁,笼烟蒙雾,似误入蓬莱阆苑一般。

一径到了设在竹林内的一间轩馆,外头微雨润山石,点点滴滴琤琮轻响,里头敞敞亮亮陈设各式案椅。

风窗摆着把铁力木的圈椅,老侯爷座在上头,闻声而起,“是戴文啊?我正临窗听雨呢,没想到听见脚步声,一猜就晓得是你来了。”

“老师好雅兴。”林戴文搀扶着,将其送到榻上。

“老了,别的不多,时辰最多。”老侯爷笑着伸出手将其点一点,稳落榻上,拈起须来,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1。苏东坡的词,我最喜欢这一阙。”

林戴文在下微微拱手,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2。老师自从告老,益发超脱得神仙一样了。”

老侯爷摇摇手,朝他身后歪一眼。实则席泠才刚进门,那种遥摇山振岳的沉着气度就夺了他的目。此刻倒要作出才瞧见的模样,免得年轻人狂妄起来,“这位是?”

这厢忙引荐,“这位是上元县的席县丞,前些日老师托我写一篇祭文,我因自感文采不济,久久不敢落笔,倒亏得他,替我解了这个才困之境。”

说罢就将祭文呈递。老侯爷接过倒是逐字逐句细看了一番,片刻合贴邀二人入座,上问席泠:“方才我们说起苏东坡的词,我看你文从字顺,倒说说,你喜欢谁的句?”

席泠微微欠首,将二人谦恭睃一眼,不好越高超俗,也不好太狂妄张扬,只得折中拣一句,“后学不才,较喜欢陆游那句‘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’。”

闻言,老侯爷果然捋着须,向林戴文笑笑,“瞧瞧,年轻人就是年轻人。若论这一层意思,我还倒更看重王维的‘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’。”

席泠不免作揖,“多谢侯爷指点。”

再坐回去,胸中疑云渐生,一朝进了这高门,这两个老滑头到底安得何心?

直到款谈一二刻,门前进来一位小厮禀报:“方才老太太在后头问起太爷,小的回太爷在会客,老太太又问是哪位客,小的道明,老太太笑说,这位席大人家中的老夫人娘儿们在后头是见过的,很是投缘,也要请席大人去见一见。”

老侯爷乍听,又是咂嘴又是攒眉,连连摇头,“前头正说话,她又闹什么?”

席泠只得起身,“晚生初次登门,也该去拜见尊长一番才是。”

“好、好。”老侯爷闻声而笑,朝小厮打个手势。

一径随小厮步入园中,各处烟水袅袅,也将席泠的心笼罩。初次见面,非亲非故,就要到后宅拜见女尊长,就是要提携他,也犯不着亲近到如斯地步。

殊不知席泠心里怀惑,露浓心里却抱喜。露浓早起就听见今日江南巡抚要引着席泠往家来,一日茶饭不思,坐行难定,雀跃非常。

等到这时候,闻得人到了,早等不及屏风后头窥看,在老太太跟前说了个慌,带着丫头寻到园中来。正行到一座嶙峋的太湖石后头,恰就见对面竹影婆娑,笼烟罩雾间绰绰一个身影,正打竹径上款步下来。

再熟悉不过了,与露浓千百个梦境一样,席泠穿着那件墨黑的圆领袍,身姿翩然,行动若风。又与从前的每一次相逢一样,瞧不清他的眉目。

待要由假山后头踅出去,却被丫头一手抓住,“姑娘可想清楚,咱们原该在屏风后头躲着见才好,这般兀突突闯出去,恐怕要叫人笑话。”

“有什么笑话?这里是我家。”

“就是家中,撞见不认得男人,躲还躲不及,哪还有撞上去的道理?我倒不是绊姑娘,只是要姑娘深思熟虑。”

露浓正思想,但见席泠已要绕路而去,像从前的每一次匆匆流光逝影。她盼了这样久,哪能就此放他而去?丫头不懂,隔着屏风,她能瞧见他,他却看不见她,既看不见,又如何记在心上呢?

管不了这许多了,露浓抽出腕子,绕石出去。正缝席泠迎面过来,窄窄的曲径,就成了露浓长长短短的心路,越近,她越觉恍然如梦,在她千百个梦里,他们已碰面了千百遭。

可巧路旁有块结了苔藓的鹅卵石,露浓急中生智,在擦身间,踩到那石子上,如愿地打个滑,也如愿地,被席泠稍稍扶住。

乍惊乍喜间,露浓抬起头,一霎跌进席泠眼中,只管把他直直望住。她想起在京师盛宴上所见过的那些仕宦公子王孙子弟,他们或是放浪形骸、或是文质彬彬,或者风度翩翩、太单调了。

她尚魂陷梦里,席泠已疾步退开,“请恕鄙人唐突之罪。”

小厮猝不及防讪了须臾,忙引荐,“这位是我们家的小姐。”

席泠这时才觉察好似掉入个脂粉圈套,面上只得垂眼作揖,“小姐有礼。”

露浓向他一笑,曼妙福身,执扇当面,一双眼仿佛嵌进去一片波光粼粼的湖。她这才留意到,他与那些个王孙子弟是那么不一样。

他满身的书卷味里,扑面而来一丝跅弢不羁的邪气,仿佛是满纸缥缈的墨香,笼聚成了一个邪恶又致命的故事。他的行容里,充满华贵而摧颓的意味,眼神像临近黄昏的一场夕阳,满是倾落后的岑寂。

使她想起南京城那座空旷的皇城,每一块陈旧的砖石上都仿佛印刻着千年万年的恢弘。她多想用指端去触碰,唤醒那些被掩埋的昌盛而神秘的传奇。

他是她的传奇。此刻,当她心陷在这段传奇里,就有些觉得自己是富贵滔天,是如此平凡。她甚至还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如策地印在他心里,毕竟他那样高不可攀,一定睥睨过许多许多美人。她还算得上什么呢?

露浓回首,就成了他背后一绿尘嚣,在潮得霉绿的竹间,他甚至没再回头看她一眼。

比及丫头追过来,跟着她眺望片刻,摇了摇她的手,“姑娘非要见,此刻终于见了,怎的不高兴?”

“他会记得我么?”露浓蓦地生出几分萧瑟之意,望着他消失的去路。

“姑娘说什么胡话?这世间男人,但凡见过姑娘的,谁忘得了?”

“真的?”

“再真没有了!”丫头拉着她往另条路折返,一路喁喁,“那年在京,老爷生辰,撞见胡太傅家的胡大官人一回,他不是回家就向他父母打听姑娘的事情?那胡大官人几多风流个人物,什么美人没见过?见了姑娘还不同丢了魂似的?姑娘如今反倒先乱了阵脚。”说着,轻嗔一眼,“咱们这会往老太太屋里去,躲在屏风后头,再细瞧瞧。”

一席话令露浓提起些信心,打耳房罩屏底下钻进前厅,躲在一则屏风后头,倾耳听觑。

席泠才刚见了礼,老太太上下通看一番,眼露惊喜,把拐杖轻轻振振地,“好、好一派风流人物。快快请座。”

下首坐了,五六个丫头簇在榻侧抬一眼避一眼地窥看。听见招呼,适才乱着端茶果点心。席泠仿佛掉进个粉艳窟窿里,有些如坐针毡,正要饮茶,听见老太太在榻上问:“小官人今年多大的年纪啦?”

他只得将茶盅搁下,稍稍欠首,“回老夫人的话,晚生年整二十二。”

“二十二……”老太太见其言行有礼,态度不卑,愈发瞧着喜欢,免不得套起干系来,“你那位假母时常往我家走动,与我那孙女常在一处说话。上回她来,我因闲坐无趣,也请了她来说话,她回去,有没有与你说过?”

席泠和煦中带着点纹丝不乱的距离感,“与我提起过,承蒙尊府关照。”

“关照谈不上,我们带着孙子孙女回南京来,也就这一二年的功夫,许多旧日朋友,都不大走动了,还亏得她肯来。只是近日不知什么缘故,又不大见她来了,你问问她,可是家中有人得罪了她?”

“老夫人家的门楣涵养,何谈得罪?只是尊府这样的大家,想必家务琐碎繁忙,我告诉她,不好多来打搅。她虽出身寒微没读过书,却很懂道理,因此就不敢上门叨扰了。”

品这一套言辞,他不叫“母亲”,也没个尊称,话里话外,不似箫娘管束他,倒是他管束箫娘似的。

老太太有些疑惑,笑着点头,“话不当这样讲,你年轻,又是男人,不晓得我们娘儿们的事情,说得来就要多说几句。况且我那个孙女与箫娘年岁相仿,好说话些。你仍旧使她来的,我们家中也无事忙。”

言讫,老太太埋一埋松弛的眼皮,又抬起来,目光精明,“听说箫娘与你父亲终未礼成,你一个年轻男人与她个年轻媳妇住在一处,就不怕害了你的清誉?”

闻言,席泠愈发肯定,林戴文倏然待他有礼亲近起来,必然是看顾着虞家的脸面,而这虞家,恐怕是打他婚姻的主意。老太太这话巧妙地设了个陷阱,既要探他与箫娘有无首尾,又要试他人品如何。

奈何事情又不明说,叫人推也不好推。席泠抬起眼,也只好把意思暗昧传达,“老夫人见笑,既然进了我家的门,她就是我家的人。即便未成礼,也不该赶她出去,况且她无亲无故,还往哪里去?外人要说什么,凭他们说去吧,关起门来,是我席家在过日子。”

乍听这话,老太太渐渐敛了一半笑意,显露出些凌厉之势,“说得不错,你们男人家在外头应酬,家里终究少不得人,放她为你操操家务,也是好事情。”

露浓在丈外的银屏后头听了个清清楚楚,心下也揣摩出些意思,大惊大吓,呆了半晌。再回神,朦胧椅上空空,席泠不知何时已辞将出去。

她忙踅出屏风,走到榻上,见老太太已换了副庄严面容,把拐杖在地上杵了杵,“你听见了?他与那箫娘,分明有些说不清!我话里问他,他连藏也不藏,竟管照实了回我!我说呢,一个年轻媳妇与个年轻男人常年在一个屋檐底下,能不出事情?自古以来,那偷嫂盗叔的事情就不少,不成想这也是个外头光鲜里头烂的货!”

唬得一班丫头不敢出身,偷偷拉扯着避出门。露浓弱羽依依落在榻那头,揪着扇坠下的穗子,俄延半日才摇头,“我不信,他不是那样的人。想必是他没领会祖母的意思,随口就那样回了话,里头并没有什么隐意。”

老太太想了想,面上残存怒气,声音倒是和顺了些,“要是没领会我话里的意思,就是个蠢人,不要他也罢。可要是有那个意思呢?我的心肝,算了罢,咱们另拣人,咱们什么身份,还愁拣不到比他好的?”

要是他与箫娘真有那个意思呢?这话仿若一根真刺了露浓一下,无血无灾的疼,很细微。她垂着下颌,认真思索这个问题,要是他们真有首尾,她该如何自处呢?

倏地廊下传来老侯爷沧桑的笑声,“我看就这个席泠!”

瞬间解了露浓的烦恼,她不用做选择了。尊长乐呵呵跨进门来,替她做了决定,“什么不得了的事情,不就是小孩子家那点闹不清的干系嘛,不值一提。”

老太太盯着他进来,薄嗔佯笑地,“是,就是男男女女小孩子家玩闹。可那箫娘,既不是他席家的丫头,又不是他席家的表亲,往干系上算,是他的继母!”

“什么继母,危言耸听。”露浓起身让开,老侯爷捋着胡须坐下来,“不过就是个买回来的女人,礼未成,名分未定,算哪门子的继母?你只拿她当个丫头看待就是了,谁家未成婚的相公房里没几个丫头?”

说得老太太无话反驳了,怨睐一眼,“你倒看好他?”

“嗳,叫你说着了!”老侯爷复笑,“方才在外头,我与他说了好些话,现如今,像他如此博学有见识又不卖弄的年轻人可是难见。从前在京时,那些个王孙子弟,要不是目中无人,就是跟耍猴似的,有点本事就恨不得在你面前耍完!我瞧他这么个寒酸的小官,在我与林戴文跟前,还这般气度坦然,言辞有礼,又不逢迎拍马。这样的人才,绝不会只拘在县衙内,迟早平步青云。”

老太太叫个“耍猴”逗乐了,笑了两声,忙住了,朝露浓递递下巴,“你说了不算,且听孙女的,她说好才好。”

二人双双落眼露浓,将她瞧得羞答答垂下脸去。席泠与箫娘的那点含混的干系,就不是怎样打紧了,就算他们有说不清的干系,那又如何呢?箫娘做不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室,只有她可以。

她默了一会,红脸跑到老太太身边偎着,“我听祖父祖母的。”

一点点烦难困苦顷刻烟消,老侯爷张罗着往北京去信告诉,单一边地,就一头定下个孙女婿。

这“孙女婿”还浑然不觉,只当将话说得如此了,虞家就是有什么念头也都能消了,毕竟他席泠,又不是什么皇子王孙,不过是个没家底的小小县丞。

如此一想,就在马车内笑了笑。这厢将林戴文送回乌衣巷,独步归家。

秦淮河满落斜阳,晨起下的雨,这时节路上已干透。那走了千百回的桥上游人繁往,席泠穿插其中,像一滴墨浸入余晖满波的河里,翩然地洇开千丝万缕,顷刻不见。

院门内箫娘正与晴芳说话,两个人凑着脑袋嘀嘀咕咕地,偶然嗤笑两声,显然是在议论谁家长短。席泠在门前咳嗽两声,晴芳惊觉,起身辞出去。

箫娘趁人没了影,适才两步跑到跟前,脸被半日的烟雨润的白蒙蒙的,格外娇嫩,“你吃过饭没有?”

“没有,饿了。”席泠抚抚她的腮,把眉轻拧,做除副难受模样,又是笑着的,“吃什么呢?”

箫娘拉着他,要他帮着端饭,溜溜端过去一样蒸肉、一样熏肉、一样新下的糟鲜藕,就在院里吃。太阳将落未落,光线发黄,落在箫娘半张脸上,晃着她的眼有些睁不开。席泠往一头让一让,拉她挨过来。

吃罢饭,箫娘就混在正屋卧房里,直至掌灯。席泠在炕桌上写他的文章,写完就欹在窗畔,将树梢的月望一眼,回头朝箫娘轻笑,“你不如就搬到这屋里来,同我一道睡好了。”

箫娘正剪灯花,就着那把剪子抻过去,在他眼前虚晃着咔嚓一剪,咬牙切齿地,“做你的春秋大梦!我才不过来同你睡一个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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