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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ead2();夜来薰风细,  灯与月昏。何盏一步一步朝床前迈过来,带着意气风发的骄傲与缱绻,是为娶到绿蟾而骄傲,  为与她枕衾相眠而缱绻。

他坐在她身边,不再是拥挤逼仄的杂间,  而是红烛轻柔的屋子,  当中也并没有隔着张落满灰的废弃炕桌。他的肩贴着她柔软的手臂,就想起她头上沉重的花冠,忙替她摘下,“压得脖子酸了吧?”

绿蟾像只蝴蝶,灵俏明艳地扇动一只眼,  “晨起过来这边,趁这屋里没人,  我偷偷摘了下来,你来前才戴上的。”

“怎么生得这样聪明伶俐呢?”何盏夸张地吊起眉,  又是夸她,又是逗她。把她逗笑了,捶打他一下,  两个蓦地就放松下来。

何盏托起她的手,  拉着她满屋子逛逛,  “你瞧瞧这屋子,  装潢得可如你的意?你带来的东西,一并都在旁边屋里锁着,明日去点一点,  好叫丫头们归置了。”

屋内流淌着暖红的光,  映着窗外银河清浅。又逛回卧房来,  在窗户底下摸一张新打的书案,  上头笔墨纸砚一应齐全,“我晓得你喜欢读书,叫母亲定了这张案来,你闲时在这里写字。”

绿蟾吊着他的胳膊,歪着脸凑在他眼皮底下,显得有些古灵精怪的可爱,“母亲她老人家,凶不凶啊?我早早就没了母亲,与继太太也不过场面上说几句话,并没多少亲近。只怕我跟前做得不好,招她老人家厌烦。”

“不凶。”何盏就势兜揽她的腰肢,宠溺地笑了笑,“我母亲是个极和顺的人,平日说话也轻言细语的,我长这样大,连丫头也未见她打过。你这样谦和的性情,一定讨她老人家喜欢。”

一切从踟蹰渐渐变得安稳,软溶溶的月透过绮窗照到绵绵的纱幔帘帐,灯花在其中轻旋。恰是这良辰美景,何盏捧起她的脸,望着她的满眼春娇说了句,“冒犯了”,旋即亲了下去。

绿蟾自骨头缝里打出个颤,一点点惊惶也随之柔软地烟消云散,攀在他胸膛笑,“我可以常回家给爹爹请安么?”

“这有什么,不过几步路的事情,想去只管去。”

“我只恐怕,”她稍稍僝僽,“嫁出来的女儿,常往娘家跑,你家下人议论,母亲也不高兴。”

何盏捏捏她的鼻尖,“又不是隔村隔店,不过两扇门的事情,只管去。明日请安,我去与母亲说和。”

绿蟾咬着唇笑,他又亲下来,沉重吐息有些攻击的意味,环着她往床上去。绿蟾这会完全不怕了,不过是躺在他温热的手掌,在他绵延的吻上,倒在陌生却要伴她余生的床上,剥光两颗心,从此纠葛命运。或许未知里,还有刺痛的欢乐。

这些都没什么可怕的。可怕的,是月亮被这旖旎缭乱的节奏摇晃上窗,仿佛一只幽怨的眼,要看着这叵测的人间,与它一齐阴晴圆缺。

笙歌醉梦间,明月瘦成一柄银钩,四月就紧至了。悄然危机也随江南巡抚林戴文潜入南京城。

林戴文对外只说回南京查检新策施行的情况,在南直隶户部同尚书侍郎查对了几日账册,又经闻新舟引荐,见过了何齐,摆席设宴,详谈仇云两家贪墨之事。

何齐将何盏这些年暗存的底账奉在满案珍馐玉碟间,翻阅解说:

“每年单上元县一处的账,就与应天府户科的账对不齐,何况江宁几县的?他们在其中,不知贪去了多少粮。远的不提,只说税改前一年,犬子调任户科,把从前私存的底账与户科实际上缴户部的粮食核对,上元县竟就有两万石粮食的亏空,落到户部来,几个县就有十万。这十万粮食公账上是说南京梅雨粮食受潮发霉,损耗了,可到底哪里去了,只有他们才说得清。依下官之见,抓犯官的事情暂可先放一放,要紧的是,先把这些亏空追回来。”

说得二位大人点头称赞,林戴文剪着胳膊背过身,叹了叹,“何大人说到点上了,顺天府那边也是这个意思,犯官不犯官的,追回亏空,自然有三法司定他们的罪。咱们要办的是,倘或已经卖了粮,就追回银子,没卖的就追回粮,不可有分厘的差错。”

果如席泠所料,朝廷的当务之急是补全国库亏空。何齐自省才智平庸,暗忖须臾,就向林戴文推举席泠,“要想不打草惊蛇把这些亏空追回来,二位大人倒不好明面上过问了。下官之见,底下跑腿查访的事情,少不得要交给不起眼的人去办。下官这里倒有个合适的人选。”

“谁?何大人且说来听听。”

“上元县县丞席泠。此子是我看着长大的,与犬子又是同窗好友,虽年轻,却睿智沉稳,仇家云家的事情,他已与犬子有了些眉目,只等着大人到南京,好向大人禀报。”

林戴文撩起下颌一把四五寸长的胡须,接过小厮奉上的茶,将浓密的两道眉轻轻聚拢,“没听说过,年纪轻轻的,他行吗?回头领他来我见见再说。”

言讫咕噜噜漱口,再将满嘴浊水吐出,哗啦啦的声音轻飘飘砸在哥窑白瓷痰盂内,回耳不绝。

时隔两日,何盏就来将此事告诉席泠。正值花满风柔,金乌西倾,箫娘瀹茶搁在石案上,回避西厢做活计,听见何盏欢欣鼓舞凌云壮志的声音,“碎云,这是你的机会,也是南京去污涤垢的好时机!这浑浊的官场风气,是时候该清一清了!”

或许是他刚成婚不久的缘故,整个人都洋溢着蹈厉之志。相较于他,席泠的抱负就趋于平凡了许多。

官场的风气如何,他早有所领略,是几十年几百年沉淀的迂腐与贪婪形成的巨大漩涡,不是靠惩治几个贪官污吏就能一洗而净的。

他涤不净这浑浊的人世,就想在尔利我益的人情往来里抓住机遇。

可越靠近利益的漩涡,人心就越庸俗得叵测。譬如在户部侍郎的别馆中见到林戴文,年近五十,气度川渟岳峙,穿的常服。席泠的如炬慧眼就从那种和善的意态中瞧出一丝斯文有礼的奸猾。

果然,席泠上前见过礼,半露半藏将仇家的销粮之径禀报后,林戴文虽有些喜色,却端起茶盅,指着何盏对何齐夸赞了一番,“贵公子真是德才过人,这些时候就暗里将这些事情摸了个透彻,何大人教导有方啊。”

何齐趁势谦逊拱手,“哪里哪里,犬子平庸之姿,承蒙大人不弃。”

说话间,将运筹帷幄却无甚根基的席泠冷在一旁,无人问津。好在席泠早在一遭又一遭的冷遇中,沉淀出从容不迫的心。

何盏却是年轻,察觉出来,把几人睃一眼,不顾他父亲的眼色,拔座作揖,“这些都是席大人之功,下官不敢妄领大人之誉。”

提及席泠,林戴文搁下茶盅,半敛笑颜,有些轻飘飘的公事公办之意,“那就说说吧,仇通判将这些粮食销往何处?”

席泠暗观这情形,来日大有卸磨杀驴之势,可不管这些人会不会为他向朝廷陈表请功,都是扶摇直上,唯趁此机。他便知无不言了:

“下官暗中派人查访,从前不得而知,但这十万石粮食分别是销往济南、成都、贵阳几处粮商大户,有的定钱已经交付南京,粮食由陶家分批运送。只是从南京巡检司到地方粮商,一路上的人都笼络尽了,不露一点痕迹,要拿脏,十分不易。若无脏证,就是抓了人,审不出来,也无用。”

闻言,林戴文缄默一阵,轮着指头敲敲案,“远的不说,关窍是在南京巡检司身上,如今南京任巡检的是谁?”

何齐忙应,“南京巡检是元澜,此人任巡检十多年,满城各个关卡要道都是他的人,稍有一点风吹草动,他都能知晓,十分滑头狡诈。要想在他眼皮底下翻出脏银脏粮,恐怕难,若要抓他来审,又无名目。”

“不能抓。”林戴文抬手一止,“抓了他,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,一粒米你们也搜不出来。”

席泠握住官帽椅圆滑的云纹角,额心紧蹙半晌,又渐渐展开,“依下官愚见,倒是可以放出风声,林大人此番回南京,是为了查账面上十万石的亏空。先乱一乱他们的阵脚,再从这元澜身上找个口子下手。”

林戴文此刻方另眼看他,噙着一丝意外之笑,“这个法子好,虽然不能打草惊蛇,可让蛇提着心,又放不下利,才是个好法子。”

说着,慢悠悠拔起身,往堂后踱步而去,“元澜的事情,席大人去办吧;仇家,还请两位何大人盯着;至于云侍郎,我这里刚到南京,于情于理,总要去拜会拜会他。”

这就算正儿八经给了席泠立功升官一席之地了,可席泠目送其闲散的背影,总觉不踏实。他能警觉,林戴文的心绝不似他的姿态淡泊翛然。

走出别馆,迎面正是秦淮河上游,沿途车马阗咽,商户云集,密叶巢莺,晴光浩渺。何盏与席泠并肩步行归家,一路下行。

俄延半日,何盏一手拨开眼前嬛嬛柳丝,对席泠笑笑,“据碎云所查访的结果,陶家果然是替仇通判销粮?”

席泠会其意思,把他肩膀拍一拍,“陶家在里头只拿一成利,一成利虽也不少,可陶知行是南京数一数二的富商,我看他倒不至于是为了这点钱违犯国法,大约是受了仇家的牵制。不要惊慌,就算案子审下来,也不过罚他些银子罢了,扯不到人命。”

眺望波光,澄鲜如镜,何盏自问为国为民,当无愧于心,可对绿蟾,他是有愧的,“我只怕拙荆日后晓得我暗里查她父亲,与我生气。她自幼没了母亲,陶知行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爱,她待陶知行,也是一片孝女之心。往后恐怕会怪罪我。”

柳丝里的晴光落在席泠眼里,像水底埋的金子,闪烁着冷冰冰的光。他睐目何盏,有时候,何其羡慕他从未变改过的赤忱,但他清楚,在官场,人与人的交往是个漩涡,总让人不由自主沉溺。

他只好宽慰,“尊夫人读书识礼,父亲犯法,丈夫不过秉公执法,她总会体谅的。”

何盏心里却有些缥缈之感,在他身后,似乎暗涌滔天。秦淮河的浪哗啦啦拍打船舸,没放过每一艘来往商船画舫,他也不过深处这世间贪欲的洪流,难以抽身。

而席泠却只能深陷。等到杏梢半笼新月,他独坐榻上,柏仲那张明察秋毫的笑颜如浪浮现,以及他那些警心之言:

“林戴文得皇上宠信多年,绝不单凭一点经国之才,还得靠他为人处世。南北直隶,南京是个漩涡,北京是个比南京是个更凶猛的漩涡。天子脚下,权势中心,内阁、六部、三法司、司礼监……哪个是省油的灯?要在这些人眼皮底下混出个名堂,走到皇上跟前,仅凭一身才学,能行么?”

“碎云,你别忘了,天底下有才之人,并非只他一个,也并不只你一个。有才又有人护着,方能走得长远。可别人,又凭什么护着你?难道真凭你是个可造之才?就算你真是个经天纬地之才,与他们又有何干?这世上,人与人之间的来往,一向只谈个‘利’字。”

柏仲蔑笑的眼像炕桌上明灭的烛火,嘲讽地挤着。他也嘲弄地自笑一下,将写满字的纸张搁在手边。那些未雨绸缪的纸张摞得一日比一日厚了,铺开来,必定是条长长远远回不了头的路。

回不了头,就走到底吧。他折朽而笑,抬眼间,箫娘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帘底下,穿着水青的掩襟长衫,规规矩矩的,连妆也未卸,却散着长长的乌发,秾艳的玫瑰香席泠老远就闻到。

他搁下笔,朝她招手,“怎的还没睡?”

箫娘睡不着,日夜自苦自恼地期盼,到底该不该在没有他任何由衷心里话的情况下,就妥协给他?自做斗争好几天,他却倏地忙起来,平日午晌就归家,近日却不到日落不见影。

愈发叫她心里没着没落,她是了解男人的,没有扎扎实实的关系,情分不过是一缕青烟。她要成为他的责任,他肩上妥实的担子,就得连人带心都押上去。

事到如今,她心里已经有他了,就不再有别的路可走。“赌”一把吧,她对自己说。然后眼含春怨,如烟如雾的湘裙款动,在对面坐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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