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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回过头来,他看到她已是泪流满面,他问:“怎么了?”

她不肯说话,就站在那里,易长宁看着她,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,纤弱似天上一钩云,衬着月光,单薄得不可思议。

而她只是看着他,泪眼模糊。

他问:“为什么?”

她几乎不能说话,唯有哽咽。他似乎一下子明白过来,将她揽入怀中:“守守……”他说,“我不是逼你,我会等,好不好,我等,好不好?”

他握着她的手:“你等了我这么久,现在,我也会等你。”

守守从青岛回来,正好纪南方出院,盛开怕她又不去医院,早早就叫司机来接她。守守因为连日来父母盛怒,也想有所转圜,所以很听话地到医院去。

石膏已经拆了,但纪南方行动还是不怎么方便,他坚持不肯坐轮椅,医生都没辄,正劝得口干舌燥,守守正好来了。

上次他赶她走之后,两人差不多快一个月没见面了,守守只觉得那天之后纪南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。今天再见着亦觉得陌生,虽然他还是那样子,不过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神气,可是自从结婚以来,他从来没有待她这样冷淡。她不过说了句:“还是听医生的吧。”他就冷冷瞥了她一眼,于是她就闭上嘴,不再说话。

最后他到底没有坐轮椅,被人搀进电梯里。下到七楼时有人按键,进来个女孩子,似乎还是学生。眉清目秀,留着一头长发,背着双肩包,手里还提着一只红色的保温桶。她看了守守一眼,然后就垂下眼帘,很安静地站在电梯的一角。电梯的四壁如同镜子一样光亮,守守见那女孩子正从反光中偷瞥自己,以为是自己最近在节目中上镜多,被认出来了,也没有多想。

上了车守守才问:“你回哪边?”

“回家。”

那就是回纪家了,守守于是不再做声。车开得不快,来接他们的是纪家的司机,眼观鼻鼻观心,专心开车,对后座的情形似乎完全视若无物。偏偏是周末,路上堵得一塌糊涂,车子塞得动弹不得,好半晌才往前挪一下。守守觉得气氛沉闷,纪南方拿着手机发了条短信,她觉得很意外,因为他不论对任何人都是打电话,向来不耐烦那些输入法。估计这阵子在医院养伤实在无聊,连发短信都学会了,不过一会儿,有嘀嘀的蜂鸣,大约是短信回过来,他看后却抿了抿嘴,唇线几乎绷成一条线。守守认得他快二十年了,知道他这样子是不耐烦到极点了。

但是他不说话,她也懒得问。或许纪南方觉得累了,随手撂开手机后,一直闭目养神,守守于是看车窗外,堵堵停停,走了快一个多小时才到家。

纪妈妈在家,看着纪南方被搀进来,心疼得无以复加:“你看看,弄成这样……”

“妈!”纪南方不耐烦地打断她,“我累了!”

“好……好……”纪妈妈说,“我已经叫人放了水,叫守守帮你洗个澡,医院里一定不舒服。洗个澡好好睡一觉,休息一下。”

“守守还有事呢。”纪南方说,“她们台里要加班,回头我自己洗就行了。”

“胡说!你看你连站都站不稳,还逞什么能?”纪妈妈呵斥了他,又转过脸来对守守说,“今天周末,怎么还要加班?南方今天才出院,确实是特殊情况嘛。这样,我叫人打电话替你请几天假,在家帮妈妈照顾一下南方,好不好?”

守守知道她会说到做到,这样的软硬兼施,自己根本没办法拒绝,只得低声道:“妈,我自己打电话请假就行。”

“好孩子。”纪妈妈赞许地拍了拍她的手,又白了纪南方一眼,“不让你媳妇帮你洗澡,你都这么大了,难道还让我帮你洗?”

这么一说,正端茶上来的阿姨都“噗”地笑了:“南方那是害臊呢,他小时候咱们替他洗澡,还拍过一个带子。”

“对对!”纪妈妈也笑了,兴致勃勃,“还是那种老式的家用摄像机拍的,我去找找,带子搁哪儿了,这个片子顶有意思,他爷爷当时就最爱看,看一次笑一次。”

这样说笑着,浑若无事,纪南方却冷着脸:“妈,让她回家去吧,有什么意思?”

“你胡说什么你?”纪妈妈嗔怒,“去洗澡!从医院出来,看着就脏!”

他没再吭声,掉头一瘸一拐地往后面走,纪家的房子是那种旧式的大宅子,一路都是青石砌。纪妈妈轻轻推了推守守:“去啊!”守守无奈,只得追上去,扶他下台阶,又上台阶,进了垂花门,他们的房间在后院东厢,顺着抄手游廊进去,一明两暗,改成客厅与睡房。当初结婚的时候重新装修过,所以外面看上去毫不起眼,里面其实布置得很舒适。但他们婚后很少回来住,所以守守进门之后,只觉得陌生。

守守去洗澡间看了一看,洗澡水已经放好了,纪南方拿了浴袍,说:“你在这坐会儿吧,等我妈睡了你再回去。”

守守点了点头,他就进浴室去了。

这屋子里都是一色的旧式家具,一张软榻还是古色古香的样子,守守觉得无聊,坐下来随手翻了翻茶几上放的刊物,看上头出刊日期还是两个月前。因为负责清洁的阿姨是不会动这些东西的,所以照原样搁在这里,想必纪南方也很少回家来。

很无聊的内部刊物,她翻了两页就觉得困,掩口打了个呵欠,把杂志搁在了一边。

醒的时候只觉得一片漆黑,原来天已经黑了,屋子里没有开灯。她睡在那里没有动,压得胳膊肘发麻,身上倒盖着一条毯子,睡得口渴,也饿了,胃里十分难受。

纪南方不知道到哪里去了,她推开毯子起来,走到门口才隐隐绰绰看到他坐在假山旁的石凳子上,她想着天气虽然热了,但夜里石凳毕竟凉寒,他这样坐着,万一被纪妈妈看到,一定又要挨骂。所以走过去,打算叫他进屋里去。

走得近了才发现他在打电话,忽然听到他说:“谁要为难那姓易的啊,我可从来没说过这话……”听见脚步声,猛然就回过头来。

守守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看着他,两边抄手游廊下,点着一盏盏灯,照见院子里花木扶疏,枝影婆挲,而她站在那里,整个人却在忍不住微微发抖。

纪南方看着她,顿了一下,对电话那边的人说:“我这有点事,回头咱们再说。”

他把手机合上了,守守只觉得站不住,仿佛腿发软,扶着那株海棠树,胃里也翻江倒海一般,只是恶心欲呕,太阳穴砰砰直跳,仿佛有谁拿大锤子在那里狠命锤着,锤得每一根神经都牵连到心脏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而急促。纪南方慢慢站起来,他本来行动不便,朝她走了两步,又停住了,也许是腿伤疼,他的表情很奇怪,既不像愤怒,亦不像是别的,只是定定看着她。

守守也看着他,乌黑明亮的眼眸,怔怔地看着他,过了好一会儿,才慢慢地说:“三哥……”

他又是那种奇怪的表情,转过脸去:“别叫我三哥!”

“纪南方。”她一字一顿地说,“哪怕我们这夫妻做得没意思,但这么多年,我一直觉得你不是坏人……”她只觉得急怒交加,“没想到你这么卑鄙!你除了玩阴的你还会什么?你除了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你还会什么?你除了会仗势欺人你还会什么?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子!你真让我觉得恶心!”

他瞧着她,像从来没见过她的样子,过了会儿,他转开脸去,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腔调:“我知道你恶心我,你心疼那姓易的是吗?我告诉你,你心疼他的日子还在后头呢!”

守守只觉得急痛攻心:“我瞎了眼才会嫁给你!”

他竟笑了一笑:“后悔了是不是?我知道你早后悔了,当年我要不把你睡了,你肯跟我结婚?当年你要不是为了你妈那事,你会跟我结婚?你不就为要让你爸心存顾忌?!叶慎守,你别以为我不知道,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算盘!你在我面前玩这套你还太嫩了点!我装了这三年的糊涂你觉得还不够吗?你还想让我怎么样?行!你爱易长宁,行啊,只要你离得了这婚,只要你能,你就去嫁给他!”

守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。

纪南方本能地将脸偏了一下,但还是打在了脸颊上,清脆响亮。

守守往后退了一步,心里模模糊糊想,他知道,他竟然全都知道,而且还这样说出来,连半分情面都不留,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,把她根本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的动机说出来。这样龌龊,这样难堪的真相都说出来。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离开这里,这里不能再待了。她踉跄着顺着游廊往前走,跌跌撞撞,只是往前走……纪南方只是看着她,看着她跌跌撞撞往外走,他忽然追上来,抓着她的手:“守守!”

她拼命地挣扎,挣脱他的手,他力气很大,又箍住她的腰:“守守!你听我说!”

她不做声,只是激烈地挣扎,他想把她的脸扳过来,她顿时想起那天在酒店套房里,种种可怕的回忆一股脑涌现,恶心、恐慌、惧怕、疼痛……她瑟瑟发抖,挣扎得更用力,拳打脚踢:“你放开我!”她踹在他的伤腿上,他疼得弯下腰去,她掉头往外跑,他仍旧追上来,声音里竟有一丝慌乱:“守守……”

她强忍住一阵阵的恶心反胃:“你别过来……”

他嘴唇微动,像是想说什么,他终于抓住了她,只是紧紧攥着她的手:“守守,你听我说,不是那样!”她挣不开,又气又急又怒,怎么挣都挣不开他的手,她又踢又打,他只好更用力地钳制着她,她呼吸急促,只觉得眼前一切渐渐发虚,仿佛找不到焦点,又仿佛镜头里用了滤镜,天与地模糊起来,晃动起来,然后急速地旋转……她身子晃了一晃,终于倒下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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